近来在朋友圈多次看见一篇写动物保护专家WayneLotter的文章被转发。Wayne过去20年从事非洲象保护工作，将多名偷猎者送进监狱，拯救了千万头大象，是非洲象当之无愧的保护神。他也因此成为偷猎集团的“头号冤家”，8月16日，51岁的他遭遇歹徒袭击不治身亡，环保工作者把这一天日称作动物保育界“最黑暗的一天”。心中对Wayne表示深深地崇敬与哀悼的同时，我却想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名字——徐秀娟。徐秀娟也是一名动物保育工作者，是我国环保战线上因公殉职的第一人，当年为了寻找悉心照料的两只天鹅而溺亡，至今已离世30年，她不应该被遗忘！

▲飞翔的丹顶鹤（摄影：吕士成)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歌，歌名叫《一个真实的故事》。年我为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确定了以环境保护、动物保护为选题，在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了解到徐秀娟的事迹。苍茫的湿地、女孩年轻生命的陨落、盘旋哀鸣的丹顶鹤……这种种让我联想到一幅幅凄美、悲怆的画面，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地闪现、把我带入到一种充满诗意的悲剧氛围之中，久久无法自拔。于是，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成了我采风、体验生活的第一站。

▲徐秀娟在给小丹顶鹤喂食

在一本介绍丹顶鹤的科普小册子上我知道了著名的鹤类专家吕士成老师，他是徐秀娟当年的同事。吕老师建议我先去保护区的鹤场体验生活，要将体验的侧重点放在丹顶鹤的育雏工作上，等我对养鹤人的生活有了切身感受之后然后再来采访他。

▲丹顶鹤（摄影：吕士成)

丹顶鹤是世界濒危鸟类之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江苏沿海滩涂自古就是丹顶鹤的越冬地，然而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后，如今只有江苏的盐城沿海滩涂还保留着当今世界最大的野生丹顶鹤越冬种群。这里的滩涂广阔无垠，植被交替有序，为丹顶鹤提供了安宁的生活空间，每年不仅有大群野生丹顶鹤来此越冬，还有其他的鸟类、兽类、爬行类等多种动物在这里越冬或者终年栖居，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湿地生态系统。

▲丹顶鹤（摄影：施鑫）

与鹤场职工同吃同住、一同去工作场地，令我很快就了解了丹顶鹤保育工作的辛苦。不论春夏秋冬、风吹日晒，鹤场职工们每天上午八点和下午四点要各喂一次饲料，其余时间则要在各个笼舍外巡视，密切注意每只丹顶鹤的情况，发现有任何异常都要采取相应的措施。丹顶鹤育雏工作最繁重最有难度也最为关键。只有吃苦耐劳、认真负责，又极细心、耐心的人才能胜任，且育雏工作需要两个人合作，因为满月前的小鹤非常娇气，稍有一点不慎就会生病、受伤或者死亡。所以养育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夜里两人要轮流起来检查小鹤们的情况……

▲吕士成伴鹤研读

采访吕士成老师之时，我先讲了自己在鹤场生活多日的感受，我的热情激发了他谈话的兴致，他说起徐秀娟的故事。

年4月下旬，吕士成接到工作任务，赴扎龙自然保护区接徐秀娟来盐城自然保护区创建鹤类驯养场。扎龙自然保护区是丹顶鹤在我国境内主要的繁殖地，徐秀娟的父亲徐铁林是我国第一位驯养丹顶鹤的专家。徐秀娟自幼跟随父亲学习养鹤、育雏，成为我国第一位养鹤姑娘。

▲徐秀娟像

南下的列车上，吕士成首次感受到徐秀娟严谨负责的工作态度。当时他们只能将携带的两枚需孵化期的鹤蛋放在简易的医生出诊箱内，以药棉和热水袋保温，又放入温度计，靠频频更换热水袋来维持恒温。从齐齐哈到南京，再转车到盐城，两天两夜之中，徐秀娟始终把药箱平放在腿上、搂在怀里，以便于时时观察温度湿度的变化。吕士成怕她太辛苦，想替换她，她都以他人尚未掌握相关技术为由婉言谢绝。抵达盐城后她因过度劳累而呕吐、头晕，但仍然坚持夜间值班看守鹤蛋。在她的精心呵护下，两只丹顶鹤相继出壳，创造了长途运输两昼夜、行程近两千公里并孵化成功的国内新记录。

对于盐城保护区来说，这意味着丹顶鹤的越冬地开展人工驯养繁殖由设想开始步入实施阶段。吕士成和另外两名青年在徐秀娟的指导下，来到野生丹顶鹤越冬的原生滩涂上，在一个原空军靶场废弃的观察哨内，用芦苇箔围成一个极其简陋的场地，开始了创建我国南方地区第一个鹤类驯养场的雏形。

▲徐秀娟与成年丹顶鹤在一起

茫茫草滩、人迹罕至，各种蚊虫蛇鼠出没，附近水塘中苦涩的咸水做成的饭菜令人难以下咽。夜晚四下漆黑、海风呼啸，照明的烛火摇曳明灭，鸟啼兽鸣使人心惊。超乎寻常的艰苦环境下，徐秀娟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可她坚决不肯离开小鹤。她以自己特有的模拟野鹤的鸣叫声与小鹤加强沟通，喂食时像母亲喂养婴儿一样把小鹤抱在怀里。她常说，鹤是有感情的动物，我们要用心与它们交流、沟通。在徐秀娟的耐心指导下，吕士成和几位同事初步掌握了喂养、驯化的基本要领。

之后由于课题工作的需要，吕士成离开了育雏的岗位，但他始终与徐秀娟保持着联系。徐秀娟空闲曾经约他一起去林场的竹林看灰椋鸟。当日傍晚，他们对飞来过夜的鸟群计数统计出总共有八万余只，徐秀娟被这超大的鸟群集体翻飞、盘旋、鸣啾、的盛大而热烈的场面感染，情不自禁地欢呼。当晚返回宿舍后，善于以文字表达情感的徐秀娟写下了散文《灰椋鸟》。此文被选为江苏版小学语文五年级下册的课文，孩子们在课堂上跟随秀娟姐姐的视角感受到了自然生灵之美。

在拥有众多粉丝的高评分美剧《权利的游戏》中，怀抱龙蛋走进火中孵化出幼龙的丹妮莉丝被称作“龙母”，这么看来，徐秀娟被称作“鹤娘”更加名副其实。雏鹤稍有病态，她就常常抱在怀中仔细观察，晚上还带到床上一起睡觉。腥臭的鹤粪拉在她的身上、被子上，她毫不在乎。雏鹤长大后形影不离地跟随她前后，一时不见她便连声惊叫。当小鹤能展翅时，始终愿意遵循她的引导盘旋飞翔，并回到她身边降落，以特有的长喙亲吻着她的手背、衣角。此情此景，见者无不惊讶，吕士成至今回想起来还为之动情。

得知徐秀娟去世的噩耗时，在外做调查的吕士成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带着疑惑匆忙地赶回保护区管理处，却发现同事们已经布置好祭奠徐秀娟的灵堂。他抑制不住痛彻心扉的悲恸，独自跑回宿舍流泪。

▲为了寻找天鹅“黎明”不幸溺忘，图为年拍摄的徐秀娟墓

在外流传的徐秀娟的故事常说她是为了救丹顶鹤陷入沼泽，实情却并非如此。年9月15日，大雾突降，徐秀娟精心照料驯养的两只天鹅飞走久久未归。徐秀娟和伙伴们去寻找，寻遍茫茫滩涂未果。当晚其中一只被找回，可另一只曾经被徐秀娟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的叫做“黎明”的依然不见踪影。深夜，徐秀娟又钻进芦苇荡寻找，依然失望而归。次日大家再次分头寻找。下午四时，徐秀娟过河时因为连续奔波劳累过度体力不支而溺亡。她再也看不到天鹅“黎明”和真正的黎明了，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青春正好的23岁！

吕士成放弃了较为舒适的管理处机关工作，主动要求回到鹤场，他要将徐秀娟留下的课题“丹顶鹤在越冬地半散养条件下的人工繁殖研究”任务做下去。三十年后的今天，已成为知名鹤类专家的他依然在深入这项课题，研究成果多次填补了国内空白。

▲吕士成与小丹顶鹤

九年前那次采风结束，离开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之前，我曾经去为徐秀娟扫墓。时值盛夏，通往墓地的小路被一人多高的杂草遮掩，粗壮坚挺的茎叶将我裸露的小腿抽打得生疼。终于看到那灰色的水泥坟茔，坟前有两块墓碑，碑文分别是“徐秀娟同志之墓”和“无私奉献”。我静立片刻，向沉睡在这里的年轻女孩致敬，我想她的灵魂应该会满足，因为每天都能听到丹顶鹤的歌声，每年冬季都能看到野生丹顶鹤的舞姿。返回之后，我发觉自己的手臂和小腿上被草叶划过的伤痕红肿而且鲜血淋漓，我将这视作环保工作者的艰辛在我身上象征性的微小体现。去年10月，我故地重访，在吕士成老师的陪同下再一次为徐秀娟扫墓，风吹苇丛、鸟鸣婉转，心中生起一种被博大的爱温柔抱持的安宁感。

▲年为徐秀娟扫墓

徐秀娟被追认为“烈士”，这个称号对于如今大多数人、尤其是与她年龄相近的人来说有些遥远。热爱动物、热衷环保的年轻人们赞美和崇拜Wayne这样的环保英雄，其实忠于自己内心的声音、勇敢执着、可爱又可敬的环保英雄，我们三十年前就有，徐秀娟理应成为年轻人的偶像。

今年的9月16日，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举行了徐秀娟纪念园揭牌仪式、丹顶鹤保护研讨会等系列活动。晚上7：30，盐城市区的67个广场，一万多名广场舞爱好者在《一个真实的故事》忧伤哀婉的旋律下共同起舞，这全靠市民们自发组织，将这支舞献给心中最美丽的丹顶鹤姑娘。

▲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内徐秀娟的塑像

行笔至此，我又一次想起徐秀娟写过的一段话。一次她从东北带到盐城孵化、精心驯养的丹顶鹤龙龙病故，她抱着死去的龙龙嚎啕大哭。一连几天，她看着和龙龙的合影，不停地呼唤它的名字，后来她在这张照片背面写道：“已故的龙龙再也得不到我的爱了，它的死亡使我的人生有了转折。我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也许青春的热血将洒在这条路上，一生将为此而奋斗。”

虽然徐秀娟的故事是凄美而悲壮的，可我想起她却总觉得温暖。写环保主题的长篇小说《米九》时，徐秀娟成了人物原型之一，我将徐秀娟性格和精神中的一部分赋予女主人公米九，而我自己也时常觉得能与徐秀娟心意相通。看她生前与丹顶鹤在一起的照片，那笑容散发出的干干净净的快乐与满足是当下多么稀缺的幸福。

若只看眼前，非洲象也好、丹顶鹤也罢，这些动物的生死存亡似乎都与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但实际上生态系统中万物相互依存，物种的消亡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只倒下就会推倒下一只，只要身处其间早晚都会轮到。但愿Wayne和徐秀娟们没有白白牺牲，但愿很久很久以后，丹顶鹤和其他如今濒危物种依然与人类一起，生活在更加生机盎然、丰盛有序的地球家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