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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栾树尖儿已经半黄半红了好一阵。因为生得高大，远望去只见一大片锦绣似的黄和红，罩在绿色上头，非常好看。石湖的金鸡菊也开了好一阵了，已经开到不堪重负，顺势伏倒在路边，一片鲜黄高高低低起伏着。这样浓醇的色彩，大概只有秋天最常见。当初秋的嫩凉一层层深入到清冷，植物的颜色也随之起变化。那种锦绣一样的层林或水色，一定要秋天才显现出来，越是从嫩凉到清冷，越是浓醇得醉人。诸本画作里最让我惊艳的秋，无过于《鹊华秋色》。元成宗元贞元年（），刚刚从济南路总管府事任上卸任的赵孟頫，说自己生病了需要休养，一口气跑回了吴兴老家，并给老友周密画了一幅画。元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鹊华秋色》画的是周密老家，山东济南的北郊鹊山和华不注山一带。这一带有九座小山自成一景，名字挺好听，唤作“齐烟九点”。鹊华便是其中的两点。华是华不(读夫)注山，一个圆锥形的小山，在黄河南岸。因为山的周边全是水，山的样子又像是一朵在水洼中尖尖待开的莲花，所以叫“花骨朵（华不）开在水洼里（注）的山”。元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鹊是鹊山，在黄河北岸，据说扁鹊曾经在此间炼丹，又据说常有乌鹊从这里飞过，所以唤作鹊山。鹊山山势圆缓，扁扁的，被赵孟頫画得像个馒头，和华不注山的峻峭相映成趣。元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两山之间是一片疏阔的平原，有平川洲渚，红树芦荻，竹篱茅舍，远水秋波。有农人安详地劳作，或撑篙，或打渔，或倚门，或漫步，还有四五只萌萌的小羊随意溜达，不避生人。收到《鹊华秋色》这一年，周密64岁。

贰

看过《鹊华秋色图》的人们大都知道，赵孟頫在画上留下了这么一段话：“周公谨祖上是山东人，我在山东待了几年回来，和他谈起山东的景胜里，数华不注山最出名，峻峭独立，令人称奇，但公谨从来没有去过山东，我便画了华不注山和鹊山给他看，题为《鹊华秋色图》”。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归来，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传》。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为《鹊华秋色图》。周公谨，就是编过《绝妙好词》、写了《武林旧事》的周密。周密祖上是山东济南人，故他有个号叫“华不注山人”，不过他从来没有去过济南。靖康之乱，周密的曾祖周袐带着家人随宋室南渡，落脚于吴兴铁观音寺，周家遂在吴兴定居。但周密也不是在吴兴出生的，他出生在富春，那时候他父亲周晋正任富春令。后来周晋在各地调来调去，周密也就跟着到福建，到衢州，到柯山，到桐川，到鄞江……济南在北方。北方是周家祖宗所在之地。但北方，早已不是大宋的天下。南宋绍定五年（），就是周密出生的那年，南宋朝廷决定与蒙古联军，对抗金国。这个决定从此像一只蝴蝶的翅膀，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周密的一生。南宋绍定六年（），蒙古军攻破金国控制下的汴京城。南宋端平元年（），宋蒙联手，做掉了金国。然而包括汴京城在内的北方地区，却没有像蒙古起先许诺的那样还给南宋。因为这件事，宋蒙之间脆弱的同盟被彻底撕破。南宋端平二年（），蒙古大举南侵，南宋奋起反击。宋蒙对峙四十四年后，南宋亡了。周密祖宗所在的北方、他自小生长的南方，拢拢统统，一块地不留地，都归了蒙古。周密选择做了南宋的遗民。他隐居不出，埋头写书，写了《癸辛杂识》，又写《武林旧事》《齐东野语》。《鹊华秋色》里的故土，他再也回不去了。

叁

周密的后半生是活在回忆里的。他和赵孟頫不太一样。隐居也许是赵孟頫衷心所求，但周密是一个爱热闹、爱交游，永远热气腾腾地喜欢着思考、说话和交流的人，他少年倜傥，曾过着风雅快活的日子，一生行过万里路，也有着数不尽的热闹繁华的记忆……在这死水无澜的日子里静静等死，他如何能甘心！景炎元年（），也就是临安城破那年，周密从义乌逃归吴兴，路上经过会稽，他去见了王沂孙，又登了蓬莱阁，无限伤感。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周密《一萼红》如此江山，归不得也。以后，他回到吴兴，发现吴兴的家已经被毁，不得已依傍妻族，在杭州落脚。旧游虽未星散，亡国亡家的惨痛却时时笼罩着他。支撑他度过余生的，只有回忆了。他思念过去的一切，把旧事一点一滴努力地记下来，林林总总，不厌其烦。除了《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武林旧事》，他还有《浩然斋雅谈》《云烟过眼录》《澄怀录》《浩然斋意钞》《浩然斋视听钞》《苹州渔笛谱》《草窗词》《草窗韵语》《绝妙好词》。他所有的笔记，都写在宋亡以后。所有的内容，都回忆着从前。他记下钱塘观潮时，十余里珠翠耀目的盛大，“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间也。”他也写下自己对端平元年宋军丢失洛阳的反思：“是役也，……所失在于主帅成功之心太急，入洛之师无援，粮道不继，以致败亡，此殆天意。”他的记载，甚至到了啰嗦唠叨的地步。他写《齐东野语》”绍兴御府书画式“一条时，说“苏轼、文与可杂画。姚明装造。用皂大花绫裱。碧花绫裹。黄白绫双引首。鸟犀或玛瑙轴”，不但记下装裱人的名字，还记下画的裱底、轴等的颜色、花纹、质地。他写《武林旧事》，把临安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桥、每一道门，每一座寺观，甚至连方位、名字、来历都絮絮叨叨写得非常清楚——他唯恐自己少记了一笔，后世人便再也无法还原出真实的往日。回忆。写回忆录。这是一个时代结束以后，他可以为他的故国做的惟一的事。他不是杀身成仁的文天祥、起兵献粮的马南宝、散尽家财的谢枋得，他无法冲冠一怒，却终究竭尽微薄之力，用文字保存下他曾经拥有过的故国和时代。

肆

《鹊华秋色》交到周密手里时，他的《癸辛杂识》《武林旧事》《齐东野语》都已经写完了。《癸辛杂识》起笔于宋亡时，周密正寓居杭州癸辛街，故以此名。此书很厚实，四集拢共四百八十一条，记载的多是宋元之际的琐事杂言，遗闻轶事，典章制度，并记及都城胜迹杂录，热血将士，等等。大约十年以后，《武林旧事》和《齐东野语》也完稿了。《武林旧事》拢共十集，详详细细地追忆了南宋都城临安的山川风俗、市肆经纪、四时节物、教坊乐部、宫廷礼仪。《齐东野语》则记宋元之交的朝廷大事，很多可补史籍之不足。一个时代的来临或结束，是普通人无法抵挡的。“清灯夜永，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游，沦落如晨星霜叶，而予亦老矣”。当赵孟頫离开以后，周密一个人在清寂的夜晚展开《鹊华秋色》，那一波回忆杀，想来更是汹涌。END作者丨任淡如编辑

詹茜卉校对

张斌排版

薛梦缘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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