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朋友分享了一篇纸扎的文章,写的是中国年轻人将纸扎做成艺术品参展,很博外国人的眼球。那些纸扎的汽车与手机栩栩如生,精致好看,但和我印象中的纸扎不太一样。
印象中是有一只白色的仙鹤,飞舞着蓝色的翅膀,盘旋在空中,身下是五色飘带,上面镂空刻着葫芦元宝与方胜。或者是一栋古屋,屋顶是暗蓝色的,画着瓦楞,上面卧着一只小猫。门口挂着两只小灯笼,上面各写着「汤」和「安宁」的字样,汤是逝者的姓氏。
纸扎的仙鹤称为「钱」,若有人亡故,在白事酒席的尾声,执事人会向来宾表示感谢,并且必定会提到「挂钱」的日子。亲朋们会在这一天拎着「钱」去逝者坟前,把它们挂在竹竿上,再吃一顿谢宴。
挂「钱」的日子似乎与立春有关,都定在在春节后,元宵前后就很少了,基本上就集中在初七至十五的那一周里。前一年亡故的老人,都要在这时候迎接亲朋的哀思与祭奠。而扎「钱」的人家,那段日子也会非常忙碌。
我小时候对春节的一个印象,就是满屋子的红纸与绿纸、垂下来的无数飘带如同柳条、伸着长长脖子的仙鹤,还有那枯坐在屋子里无法出去玩的落寞。
扎「钱」是一件苦差事,头年冬天就要请篾匠将竹子破好篾,分成篾青和篾黄。篾黄用麻线扎成骨架备用。还要将各色彩纸裁好,画线,一刀一刀地刻出镂空的图案,一笔一笔画上墨线,一剪一剪剪成翅膀、尖嘴、锯齿状的贴条。这些材料要准备很长时间,但总是不够。
到了挂钱的那些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就开始了。妈妈是主力和技术指导,负责一切重要的活计,爸爸做副手,我和姐姐则负责一些简单的活儿。虽然说简单,但也不好做,从小手就笨笨的,怎么也糊不好仙鹤身上毛茸茸的翅膀,还总弄得满手浆糊。我姐手巧,也不爱帮我,她干这些活的时候认真细致,但不开心,哪个小孩子愿意在春节的日子里闷着干活呢?
别说我们不愿意,我爸有时候都颇有微词。从来不抱怨的他,有次也悄悄和别人吐槽,每年过年最怕的事就是干这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妈妈说都是别人提前订下的「钱」,怎么能失约呢。
于是常常要工作到很晚,十一点的时候小孩子会先去睡觉,爸爸大概凌晨,妈妈有时候要通宵。有次妈妈笑着说,早上五六点关后门的时候,邻居看见了说你起得真早,其实那时候妈妈妈才刚准备去躺一会。
辛辛苦苦糊扎好一顶朵「钱」,要卖多少钱呢?小的一朵只要五块钱,中型的十块,大点的十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价格,直到高中似乎都没有变过,唯一变的就是不再糊扎最小的那种了,因为太费时。
印象中价格也有波动,那是一位有三个女儿的寡妇,要一朵小纸钱挂给逝去的亲戚。妈妈收了她五块钱,念叨了好久,她很想退给那位寡妇两块钱,假装只卖三块,又怕「不好」。因为「钱」的价格似乎也是一种神圣不可轻易改变的约定,冒昧地降价,也是一种不尊重。
与祭礼有关的事情,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传统。为了表达尊重,财力富足的亲友也很愿意买一朵「大钱」,但是当别人询问价格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买一朵差不多的就行,都是心意。或许是担心来者担心面子不好意思买「小钱」,也或许祭礼本是如此,亲疏远近,需要表达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除了上述三种价格外,有时候还会接到特别的订制,需要一朵非常大的「钱」。本地乡风,逝者的女儿或者侄女,是需要为亡者献上最为奢华的「大钱」的,这也是主家的排面。接到这样的预订,是很郑重其事的事,隐隐地还有一种兴奋,可以看到妈妈使用全部心思来完成这朵「大钱」。她必定会为此忙到深夜,而等到早上起来后,一朵直径将近两米,装饰着四五层飘带和花篮、灯笼的大钱就挂在屋子中央。即使是作为小孩子,也不免为之赞叹。很多年后看壁画,看到出行图中被随从簇拥着的雍容华贵的帝后时,还会突然想起那朵「大钱」的样子。
纵然是这朵耗费无数精力的大「钱」,也只不过卖三四十块钱。扎「钱」是一项辛苦的活,但在那段日子里也需要它来贴补微薄的家用。这项技艺是外公传给妈妈的,外公手更巧,还会扎更加复杂的「灵屋」。
「灵屋」是在逝者葬礼后,家人烧的一座纸扎的房子。它的骨架是芦苇做的,小时候去外公家,常常看到他对着煤油灯熏芦苇杆,在芦苇杆上熏出一道道黑色的烟记,之后扎架子时,就对照着这些记号来固定位置。扎好骨架后,再糊上外墙、屋顶、窗户,还要装饰烟囱和灯笼,以及卧犬与胖猫。
扎好「灵屋」后,要把它高高架在天花上,因为它太轻太脆弱了,乱跑的小孩子很容易撞坏它。所以对外婆家的老房子的印象中,那座时常出现的彩色「灵屋」,也是重要的角色。
长大后,时常想着要拍一拍「灵屋」,不过等有了相机后,外公已经不扎了。他年纪太大,眼神也不好,南方冬天天气特别冷,手脚常常冻得很木。而传统纸扎的灵屋,也有更加方便的代替品了。人们可以买那些纸壳子印刷的代替品,打开后是红砖的小别墅。
有时候也想问问外公,他的这些技艺是和谁学的呢?我不清楚,只记得他说年轻时候就会,到了七十年代末,又重新开始做了。妈妈说她小时候有次放学回家,突然看见满屋子的彩带飘飘,惊讶好奇得不行。她小时候或许也是帮着糊着翅膀和羽毛,然后再学着扎骨架,用羊油蜡板刻花纹,再学会纸「钱」的所有技艺。
外公外婆后来过世后,不知道用的灵屋是不是传统的瓦房子呢?作为女儿的妈妈,在坟前挂的「大钱」,按照传统也需要在别家购买。当然她也早就不扎了,小孩子们都长大离家,没有了小帮手,爸爸也极力串掇要求停止这项春节苦差。我想这些其实也都不是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那段辛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她不再需要熬夜去糊那些辛苦的纸「钱」,以获得一份额外的收入,以补贴那个负担沉重的家庭了。
离家之后很久,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些廉价彩纸扎成的房子与仙鹤。看到汉代的陶仓楼与明器,也是同样的「事死如生」。对这些器物从没有感到忌讳,大概与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古人做这些器物,或许并不是看不破生死,而是要为生者留存一丝念想,让他们无尽的哀思与怀念,随着飞扬的纸灰与舞动的仙鹤,随着口中默默念着的祝语,一起消散在天地间吧。
柳贯鱼喜欢一个人是要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