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丹顶鹤 >> 丹顶鹤的种类 >> 群山丨李延国王秀丽长篇报告文学张桂梅
第一章童年的童话
1.出生的波折
回忆是一种重逢。
我们就用长焦距镜头去追寻你的背影,与你生命的起点和轨迹相逢吧。
你的出生地在牡丹江市郊一个美丽的屯子里。
那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到处盛开着野玫瑰,花的芳香弥漫在黑土地上。祖先称此地为“赤玫火笼”,大意是野玫瑰花开得像火一样艳丽和旺盛。
你并非生来就卓尔不群,更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和书香的遗传基因。
你出生在一个农耕世家,你的父母都没有读过书。对于这个世代务农的家庭来说,你这个小生命刚降生世间就引起了争议。
“又是个丫头片子。送人吧。”邻居大婶当着刚生下你的妈妈这样说。
妈妈刚经历了生产的剧痛,此时却像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蜷缩在炕角自责地嗫嚅着。
48岁的她,因生活艰辛、多产,早已病魔缠身。此刻,却因为没有为这个农耕家庭再生下儿子而陷入愧疚和自责。
你是家里的第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孩子中存活下来五个姑娘(算你在内)和一个儿子。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一个大家庭需要强壮的男劳力才能维系生存,因而,在重男轻女的宗法观念下,你的出生无疑带着“原罪”。
你是母亲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娃。她是一位无法挺直腰杆面对族亲的可怜的母亲。
你一出生就没有奶吃,哭声微弱。妈妈没有抱你,她蜷在炕角对姐姐们发话:“把她送人吧……”
一个姐姐说:“不要送人,挺好看的,养着吧。”
四个姐姐达成了共识:这个小五不能送人!
几个姐姐你一口米汤、我一口包谷饼地喂你,你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你那时细细的脖子,大大的脑袋,整天噘着小嘴巴,活脱脱一个“小萝卜头”。
该起个名字报户口了。爸爸在院子里望着田野上盛开的玫瑰说:“就叫玫瑰吧。”
姐姐去报户口,管户籍的同志竟不会写“玫瑰”两个字,便说:“改叫‘桂梅’行不?这两个字我会写。”
2.喧闹的幼年
终于有一天,你懵懵懂懂地被姐姐领进了幼儿园。老师给你试穿幼儿园园服时发现,你是全园里最瘦的一个娃,园服穿在你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在幼儿园睡觉时,你大哭不止,把小朋友们都惊醒了,你成了幼儿园里不受欢迎的人。老师让爸爸把你背回家,不要再送回来。
此后,你便成了学龄前的野孩子,因为瘦,也因为无拘无束,大家都叫你“五猴子”。
除了瘦,你还患有哮喘,喘得厉害了,家里人就给你一点儿药吃,不喘了,又到处乱跑。
妈妈是个不幸的女人。从你记事起,每当季节变换,妈妈都要到鬼门关走上一回。一到这时,全家人就乱成一团,准备棺材,准备停尸的门板,姐姐们都哭得天翻地覆,一副生离死别的场面。
那时你太小,混迹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家人顾不上管你,东邻大娘给你一口吃的,西邻婶子给你一口吃的,她们还悄声地问你:“你妈妈走了,你想不想她?”
你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们。你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没有恐惧。
你甚至觉得,此种时刻,你会得到更多的关爱,不再因为淘气而被责骂,哥哥姐姐对你也更加温和。
从你生下来,妈妈就痛苦地挣扎在死亡线上,没有精力来照顾你,她手不能洗衣、缝补,肩不能挑担、背筐,你的吃穿全靠姐姐们,你是同姐姐们的儿女们一起长大的。
姐姐们非常孝顺,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但她们自身已有儿女,经常自顾不暇。
幼小的你,和家人一起见证了生活的艰辛。你已经懂得,姐姐们一面要照顾爸爸妈妈,还要照顾小小的你,一旦他们都不在了,你必须得自食其力。你盼望自己快些长大,这也许是你比别的孩子早熟的原因吧。
很快你就到了读书的年龄。
3.上学啦
你的父母似乎没有觉得“五猴子”该上学了。
你看着小伙伴们被爸爸妈妈牵着上学校,你就跑回家,翻出户口本,一个人拿着去学校报了名。老师给你登了记,安排了班级,你又向爸爸要钱买了书和铅笔、练习本,就正式上学了。
家人甚至带有一种欣赏和赞许默认了这一切。姐姐给你绣了一个花书包,你喜欢得舍不得放下,晚上睡觉都抱着。
开学第一天,你早早起床,爸爸非常高兴地起来做早点,妈妈也显得格外高兴,坐在炕沿上,目光里洋溢着浓浓的母爱,用手抚摸着书包,抚摸着算术书和语文课本,最后抚摸着你的小脑袋,嘴里不断念叨:我的老姑娘上学了。在你的故乡,“老姑娘”“老儿子”“老疙瘩”,都是指最小的那个孩子。
你是多么兴奋和开心,因此回到家里变得更勤快,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擦桌子,小屋被你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似乎在报答家人默许你上学之恩。你还费了好大劲,把自己那几根稀疏发黄的头发用红头绳扎了起来。
你穿上姐姐给你买回来的红色皮鞋、天蓝色的裤子、金黄色的条绒上衣,忙不迭地跑到左右邻居家去显摆,让人家夸你上学了。
大姐是裁缝,十多岁就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也许她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艰辛,平时和你说话很少,只是默默用行动表达着亲情。
爸爸虽识字不多,但是在你的心目中爸爸是那么高大,他非常能干,靠勤劳挣下了家业——土地、牲口、马车,可是都给母亲治病花光了。这也使你懂得,这个高大的男人,是多么深爱他那柔弱多病的妻子。
有一次家里来了很多乡亲,说是要推选爸爸当屯里的什么领导,他一直固执地摆手:“不干!不干!”
你童言无忌:“等我长大些,我来干。”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认为那是一种嘲笑,羞愧而懊恼,竟然哭了起来。
这时,性格倔强的爸爸温柔地把你抱了起来,用长满胡子的脸,贴贴你稚嫩的小脸说:“好闺女,将来看你的啦。爸爸老了,不想再做什么了。”
话虽不长,你却懵懂地感到了上辈对下辈的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悄无声息地生长在每一个家庭平凡的日子里。
在小学读书改变了你的性格,你再也不是那个到处乱跑乱蹦的小疯妮儿了。你学会了唱歌、跳舞,背课文时,你常常是领读,至今那清脆的童音还让你记忆犹新:
向日葵,
花儿黄,
朵朵花儿朝太阳……
滴答滴答下雨啦,
下吧下吧,
我要发芽,
下吧下吧,
我要长大,我要开花……
夏天,家家门窗敞开着,屯子里的小巷子,乡亲们都可以看见你那一蹦一跳的身影,并听见你边跑边背诵课文的声音。
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把你看成一个懂事的小大人儿,见面和你唠唠嗑,有的会让你去商店里替她们买东西,你在这个屯子里有了极高的信誉度。
可你也是一个能惹事的女娃儿。
4.毛毛虫事件
你在学校里学会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你去问老师:“毛泽东是谁?”
女老师面孔严肃,对你说了一句“笨蛋!”
这两个字不啻一声炸雷,让你失去了欢声笑语。你怎么会变成笨蛋了呢?
在儿童的成长期,表扬和鼓励是最好的“生长素”。情绪化的批评,往往会摧毁童心的自信。
你不负师望,真的成了一个小“笨蛋”。邻居让你去买酱油,你买回了醋。作业本上也经常出现老师画的红叉。
“笨蛋”两个字是一个魔咒吗?
捧着作业本,你伤心地哭了。看着黑板,就好像是看到魔鬼的大黑脸;老师写的粉笔字,就好像是魔鬼龇出的白牙。恐怖啊!
竟然,你还被选为班里的第一任班长。
你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你不管当了什么,在老师眼里都是个“笨蛋”。你强打精神喊“起立”,日复一日。
你祈望老师说一句“你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可是老师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她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像一个童话里的巫婆。
她照旧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板子,站在讲台上严肃地对全班学生说:“完不成作业的打左手,作业做错的罚站!”
她手中的长板子统治着你幼小的心灵。
“笨蛋”两个字使你变得自卑,不敢正眼去看她。她一来上课,你的心就紧绷起来,手不知往什么地方去放。以前,听写生字,你每次都得满分,她会笑眯眯地看着你,让你浑身上下奔腾着一股暖流,觉得学校的天都格外地蓝,教室里的空气都格外地新鲜,那种幸福的感觉真让人难以忘张桂梅怀。可是,这一个月,你连续得了几次60分,刚刚及格。每次发下卷子,她念着你的名字,目光中失去了暖意,你的身体像在冬季。
叛逆心使然,你跑到街上,把头发剪成了男孩式的分头。走在那古老的泥巴小巷里,大娘婶婶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喊你爸爸:“老张头,快来看看你家的假小子!”
爸爸从大门走出来,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等你走到他的眼前,他已扭头回屋去了。
往常放学回家,门没开,你就放声大喊:“我放学了,我饿了!”有如建功立业归来的将军。而今,你竟像一个小偷似的,轻轻推开门,先探头望风,再轻轻地往屋里挪步。妈妈在炕上扭头不看你,爸爸闷头不吱声,往日那欢快的气氛像蝴蝶一样飞得无影无踪。
更奇葩的是,你竟爬到树上,抓了几条毛毛虫,回教室放到几个男同学的书桌里。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就座后,教室里发出了惊叫声。男同学又拿着毛毛虫去吓唬女同学,桌子和椅子全都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几个女同学边躲边喊,教室里乱成一团。
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你后悔起来,开始阻止大家,把毛毛虫一个一个全都弄死,抓紧时间把桌椅摆回原处。这时,上课铃响了。
女老师抱着厚厚的一沓作业本进来了,没等她把作业本放下,你就喊:
“起立!”同学们齐声喊:“老师好!”老师忙着回答:“同学们好!坐下!”
你在下边暗自庆幸:老师没发现这场闹剧。
老师开始津津有味地讲作业。“5+2-3等于几?”有的同学说等于3,有的回答等于2,没有一个答对的。
老师发脾气了:“把手举起来!”
同学们全都乖乖地举起手。
老师继续发问:“五个指头加上两个指头等于几?”
你突然站起来回答:“等于8。”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那是五十多名儿童组成的童声大合唱,充满了爆发力和冲击力。老师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眼睛含着泪。老师要哭了。
就在这时,你惊讶地发现,有一条毛毛虫在不慌不忙地往老师面前的作业本上爬。
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真想跑上前去把它拿走,以免吓着老师,但又不敢动,怕又惹了老师。
全班顿时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儿声音。你猜想,全班同学都已看到了作业本上的那个小东西了吧。
老师气得手发抖,正准备往作业本上摸,你突然惊叫一声:“老师,虫!”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向老师指去。
老师扭头跑出教室,找教导主任告了状,说你骂她是“虫”,扰乱课堂秩序——还身为班长呢!
教导主任当即到班里宣布撤掉你的班长职务,点名叫一个男同学接任。
当那个男同学应声站起来时,你回头看了看这个“接替班长”:个子不高,很老实的样子。他一个劲儿地对教导主任说:“我不行,我不行。”
同学们又一次哄堂大笑,都学着他说“我不行,我不行”。尴尬之极的你,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毛毛虫啊毛毛虫,似乎跟你没完没了。它一直都没有离开那个讲桌,此时爬到了讲桌的正中央,而教导主任没有看见,他对哄笑非常不满,右手往讲桌上一拍,想制止满堂的哄笑,可巧正拍着了毛毛虫,毛毛虫当即成泥。
教导主任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手,五指张开,瞪大眼睛看着手上虫的皮毛和肉浆,掌心由白变红。
他弯下腰,使劲地甩了两下手,顾不上追查和批评,匆忙托着手腕离去。
你的内心生长出恐慌:学校一旦追查,你会被开除的。你多么喜欢读书,被开除了怎么办?
不一会儿,校长进来了,说:“哪位是原来的班长?”
你蔫蔫地站了起来。
校长说:“跟我走吧。”
你低着头跟着往外走。走到教室门口,你回头看了一眼,所有同学都张大嘴巴,瞪着惊恐的眼睛:你摊上大事了!
你跟在校长身后,进了他和老师共用的办公室。你的女老师,两眼哭得红肿,也不看你。你忽然感到了内疚。她是一个还不到20岁的女老师,不批评人的时候还挺美的。
你向所有的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老师们都拿着笔,抬起头来带着责难的目光看着你这个刚满6岁的女童,似乎在琢磨:这么小点儿个女娃,咋就这么能折腾?
校长发出了严厉的声音:“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一张典型的老知识分子的脸,干净瘦削。校长上身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裤子比上衣的颜色略微深点儿,手有点儿细小,手背上绽露着青筋。
“小班长,你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好吗?”校长声音温和而亲切,“你不要怕,说说班里为什么会这样,是对老师有意见吗?”
办公室里所有老师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这个奇葩的小东西身上。
这加重了你的恐慌。
校长那慈祥的面容、亲切的话语,女老师那红肿的眼睛,教导主任那只受伤的手,唤醒了你的愧疚和自责。你用最低的音量发出忏悔:“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毛毛虫是我抓来放在男同学书桌里想吓唬他们,谁知道又吓到了老师……”
所有的老师全都惊呆了!
有一个男老师平时对你喜爱有加,教你唱歌,教你跳舞。他说:“不要把别人干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谁能相信你敢上树去抓毛毛虫?”
他的辩护,使你更觉得辜负了他的信任,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越哭声音越高,校长怎么安慰都不行。你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和苦闷,全都用哭声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校长掏出手帕,给你擦了擦脸,平和地对你说:“回家吧,别哭了。错了,改了就行了。以后不要再搞这种恶作剧了。”
你向校长和老师们鞠了个躬,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教室里,同学们一个也没有走,整整齐齐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就像在等老师来上课。你想到会被开除,径直走到了自己的课桌前,拿起书包背上,脚刚迈出教室门槛,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到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都在望着你,你尽职地喊了一声:“放学了!”
身后的桌椅稀里哗啦响,孩子们涌出了教室。不知为什么,同学们没有一个走到你的前面。
你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心里沉沉的,低着头,走出了那个非常大的屯子,没有回牡丹江边上的家,而是朝一个叫转山湖的地方走去。
你遇上大麻烦了!
张桂梅和《张桂梅》第一作者李延国
5.差一点儿被狼吃掉
从小听大人说:从屯子走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红军当年就是从那条路走来打过日本鬼子。夏天的那条路非常美丽,到处开满了鲜花,丹顶鹤非常多。
美丽的传说成了你的向导,把你引进了密密的青纱帐里。
青纱帐里的小路只有一尺来宽,路边的蒿草长得比你高出许多,转头已经看不到你来时的路。你被无边的绿色所淹没。
你突然害怕起来,毛毛虫引发的迷茫被惊天的恐惧所替代。
时值黄昏,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了爸爸每次从地里回家给你掰回来的高粱“乌米”——出穗季节,有的高粱特立独行不出穗,而是长出一束黑黑的东西。这种东西很好吃,吃完满脸都会被染黑。
你钻进了高粱地,一个穗包一个穗包地去摸,碰上比较硬一点儿的就扒开来看,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好多个。你感受着丰收的喜悦,一边掰一边吃,吃不完的就装进了书包里,书包装不下了,就用脱下来的外衣包起来,上身就只剩下一件小红肚兜。
你抬头望向天空,夕阳的余晖在淡去,暗夜即将降临。
你走出了高粱地,遇到了一座小山包。山包上长着密密的蒿草,再加上那簇簇松树,看上去就像藏着无数鬼怪的大墓,令人毛骨悚然。
小小的“五猴子”却相信:只要有路就能找到家。
沿着小山包往前走呀走,终于见到一条马车路。你知道,一定要顺路往山外走,因为你们屯子靠江边,那里可是好大的一片平原。
你曾听爸爸说过快立秋了,但此时天气非常闷热。因为害怕,你越走越快,后来简直就是小跑,跑得浑身是汗,却没舍得把身上背的东西扔掉。
顺着马车路走到了一个坡上,远处的一片灯光在向你眨着眼睛。
累呀,怕呀,疼呀,全飞走了,你真想长出一双翅膀一下子飞回到家里,去摸摸爸爸的胡子,听听妈妈的呻吟声……
你刚迈开腿,忽然发现眼前矗着一个会喘息的东西。
它长着一身灰灰的毛,长长的身子,像一条狗,尾巴粗得像扫帚,扑扑地扫着地,双眼发着蓝色的荧光,大嘴巴吐着长长的舌头,屁股坐在地上,个头比你高出许多。
这是谁家的大狗,这么晚还不回家,还凶凶地对着你?
你忽然意识到它可能是一只传说中的狼,你身上的东西全都落在了地上。
你不敢往前走,它也不挪动,你们互相对峙着。
你想起了所有关于“狼外婆”的故事。
它会把你吃掉,只剩下你的鞋子和书包。你虽然干瘦,但对它来说,可能还算一顿鲜嫩的美餐,它会吃得你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一瞬间,小小的你忽然感受到了人必须面对生与死,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在生死之间,不管多么痛苦,她总挣扎着选择生!
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你的整个脸如水洗,热乎乎的汗液湿透了全身。
恬静的月光之下,青禾万顷之间,一只狼和一个小女孩默默对视,这情景组合进了你童年记忆的画框里,永生难忘。
就在你幼小的生命体验着绝望之时,突然一个人影从你身后靠近过来。
哗啦一声,是大捆柴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来人抡起长长的扁担向狼砸去。
“狼外婆”扭身逃跑,你获救了。
这时你看清来人是个砍柴的中年人,两个小山似的柴捆,撂在他身边。
你像遇到了亲人,哇哇大哭起来。
陌生男人开始说话了:“别哭了。家是哪个屯子的?”
你说出了屯子的名字,乖乖地拿起东西,紧跟着他的柴担走。
担柴人无言地在田间小路上急行,扁担发出有节奏的颤声。不一会儿,你们就看到了灯火闪烁的村庄。
回到家,屋子里的情景惊到了你:屋子里挤满了邻居,妈妈身边还站着一位医生。此时已是半夜,他们共同无眠,等待着那个捉毛毛虫的小姑娘!
你体会到了人世间最温暖的爱的等候!
你小小的心灵萌生出思考:人是不能独自生存的,离不开相依相助。
一向严厉的爸爸一下子紧紧把你抱在了怀里,你第一次看到他两行老泪滴在了胡子上,又沾到了你的脸上。
妈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嘴里长一句短一句地使劲喊着:“小五啊小五,你可把妈吓坏了,没了你,妈妈还活个什么劲啊……”
砍柴人把你与狼的事说完,屋子里静得让人害怕。爸爸继续紧紧地抱着你,好像生怕再失去这个带着体温的小生命。
原来你这个小小的生命,竟系着如此沉重的牵挂!
砍柴人连碗水也没喝就道别出门,邻居们也都散去。
这时,你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校长。
你心里又怯又怕。你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校长跟前,仰起小脸看看他,又低下头等待着严厉的批评。
他的手在你的头上抚摸着,亲切地说:“你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的好孩子。去洗洗脸吧。”
你从他的包容中感受到了温暖!
校长转过脸去擦着泪水。
这时大家发现了你的身上被地里的野草和高粱的叶子划出的血痕,还有满脸被“乌米”染出的黑痕。
爸爸突然严肃地说:“站到屋地中间!把最近的事,一点儿一点儿给我讲清楚!”
你边哭边诉说着由“笨蛋”引发的心灵旅程。
校长边听边沉下脸。
若干年后,你仍在想一个问题:校长是旧社会过来的教书先生,意识不到老师打手板的老规矩可还适用?是不是老师说的话就是铁律?是不是儿童就不该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彼时,他也许不会想到这些。但他一定会意识到:一个6岁的小女孩竟有这么强的自尊心,由此引发的叛逆和任性,竟差点儿让她丢掉了性命。
校长临走时特意叮嘱爸爸:“不要难为她。”
爸爸对你进行了罚站。
他坐在炕里面,妈妈依靠着炕柜坐在炕边,你知道,她怕爸爸打你。进门时爸爸还洋溢着慈爱的眼睛里,此时冒出了令人胆寒的凶光。他应该知道你饿了,也应该看到了你吃“乌米”嘴上留下的黑色痕迹,他应该让你吃点儿东西睡觉去。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一个晚上你经历了三种场面:与狼对峙,跟砍柴人回家,现在又同爸爸对视。那个砍柴人,把你从狼口里救下来,你又面对爸爸狼一样的目光。他一会儿紧紧地抱你,一会儿变脸凶你。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爸爸?
6.爱的启蒙
爸爸是个非常严厉的男人,你一直把他看成是封建式的家长。哥哥姐姐都不敢同他大声说话。你小时候就听邻居讲:他最疼爱的是哥哥,哥哥是这个家唯一传宗接代的人。
有一个腊月天,大雪下得没了膝盖,不知哥哥犯了什么错误,爸爸硬把他的鞋扒掉,推到雪地里站着。最后还是邻居偷偷把哥哥抱走,哥哥才没被冻残。
家里还藏着这么一件事:解放前,为给妈妈治病,爸爸就狠心把二姐卖给山里一个较富有的人家。当时只有6岁的二姐,到了那家以后,天天给人家放猪。解放后,爸爸把她和那个小姐夫一起接了回来,等小姐夫在家里长到能够自立之后,才让小姐夫一个人回家去。当时,二姐已经十六七岁了,虽然没上过学,但通过夜校学习已脱了盲。她考进了外省的国棉二厂,可是爸爸死活都不准她进工厂。姐夫家来人提出要办婚事,爸爸当时就应了下来。二姐哭着求爸爸,她不喜欢这个对象,把花的钱还给人家,她要出去工作。
爸爸低着头,半天才说出了这样几句话:“咱不能干不仁不义的事,不能不讲信义。当初是用你换钱,救活了你妈,条件是你当人家的媳妇。现在虽说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我们家也不能这么做。”
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二姐的终身定了,毁了她一辈子。
当时二姐反抗说:“那我就去死!”
爸爸没说话。他的话就是法律,就是终审判决!
结婚之日,对方花轿进了门,二姐趁人不注意跑了出去。众人呼唤新娘上轿时,却到处找不到新娘子,家里立刻乱成一锅粥。
有人说,看她往江边去了。当一群人赶到江边时,她已被打鱼的给救了上来,自杀未遂。
乡亲们把她架了回来。当落汤鸡似的二姐出现在爸爸面前时,他面无表情地对婆家人说:“抬走。”
爸爸的倔脾气远近闻名。虽如此,但还是能把闺女和儿子一样看待(被迫嫁人的二姐除外)。
比如,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让女儿们都去读书,直到考不上学校为止。
生活再困难,他也不向儿女们张嘴。他的烟瘾很大,没钱,就让你“五猴子”去山边给他采野菜叶子,晒干了抽。
他经常自豪地拿你去同姐姐的孩子们比,说你聪明,敢做敢当。你敢于替他去教训偶犯家规的哥哥姐姐,所以,他总喊你“老儿子”。
不过,你也知道,毛毛虫的事,他一定不会原谅你。这个错误犯得太大了,超出他的想象。
你一边被罚站着,一边还在想入非非,忽听爸爸严厉地喊道:“听我说话!”你一抖神望着他,准备听他大发雷霆。
没料想他用缓和的口气对你说:“要不是今天有人把你从狼口救下,我会打你个半死。注意听,我来给你讲你向老师提问的那个毛泽东是谁。毛泽东在北京,是他领导八路军赶走了日本鬼子,是他指挥解放了全中国。他是最大的父母官,他管全国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就像爸爸管着你们一样。”
你似懂非懂。他接着说:“你不是笨蛋,我的女儿怎么会是笨蛋?那是老师说走嘴了。如果你这样任性下去,一会儿毛毛虫,一会儿再去干别的坏事,那才真的是笨蛋。”
你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老师错了,你哇哇地哭了起来。
爸爸下地把你抱上了炕,又把你从炕上抱起来。你已经非常困倦,不知不觉睡在了爸爸宽大而温暖的怀里……
童年的毛毛虫事件,给了你后来从教的启蒙:没有爱,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教育!
可在当时,你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不要继续去上学?那个学校成了你的伤心之地。
7.柳暗花明
第二天早上,你迟迟不去上学,妈妈也不催你,因为家里什么事情都是爸爸做主。她问爸爸:“今天她还去不去上学?”
爸爸什么都没说,拿起你的书包,拉着你的小手往外走。你执拗不动,没想到他蹲下身要背你。
你没有挣扎,服帖地趴在他的背上,忽然心里想:天天这样趴在爸爸的背上多好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幼儿园嫌你有病,通知家人把你接回家,就是爸爸把你背回家的。
今天他又背起你向学校走去。你把两只小手放在他那秃秃的脑门上,心里想:他不是大灰狼,他是亲爱的爸爸……
路上,同学们纷纷羡你、羞你。你听到:
“这么大了还让爸爸背。”
“我也想让爸爸背呢。”
走进学校,你惊呆了。像举行一场盛典,校长、教导主任、老师全都站在教室门口,迎接差一点儿被狼吃掉的你。老师把你从爸爸的背上接了下来,牵着你的手,一同走进教室。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你的身上。你低头无语。
老师讲话了:“昨天的毛毛虫事情,已经结束了。这件事,与同学们没有关系,是因为老师没有处理好,请大家原谅。我们的小班长,昨天遇到了大灰狼,经历了生死关,非常惊险,一会儿请她给我们讲讲。”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你抬起了头,真诚而愧疚地说:“是我做得不对,我犯了错。今后,我不会这样了,我会改正的。”
让你没想到的是,老师和同学们仍然一致举手通过,让你继续当班长。
人的成长有时只在一瞬间。
你变了,上课专心致志,下课后经常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教室,非常热心班级的工作。你的学习成绩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而且看到老师心中就感到非常亲切。假小子式的短发也和快乐一起生长出来了。
学期快要结束时,你和那个没有当上班长的男同学都被评为少先队员,戴上了红领巾。到烈士墓前宣誓时,你满脑子都是要学习革命先烈精神,做革命先烈的接班人。那段时间,你嘴里经常哼着那首歌曲:
翻过小山岗,
走过青草坪,
烈士墓前来了红领巾,
举手行队礼,
献上花圈表表心。
想起当年风雨夜,
手铐铁镣响叮叮,
不是你们洒鲜血,
哪有今天的好光景?
我们是红色的接班人,
不怕山高路不平。
我们要踏着烈士的脚印,
永远奋勇向前进!
岁月远去,歌声依旧,至今你都可以把这首歌完整地唱出来。
你的童年不断地创造着童话。不久,又一个童话故事被你创造出来——
8.父母夜语
你的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到了小学二年级,老师每讲新课,你听完就明白,老师留的作业,你在课堂上就可以完成。
你精力过剩,不知不觉喜欢上了看小人书,课本放在桌上,小人书藏到课本下面,一天能看一本。
班主任是一个男老师,身材高大,篮球打得特好,说话瓮声瓮气,脸上少有笑容。你有些怕他。
当时学校六年级的学生都有二十几岁的了,女生还特别少,全班40多人,只有4个女同学。你们二年级50多人,却有12个女同学。这说明社会在进步,人们正从封建意识中逐渐走出来了。你和班里的小女生们在妇女解放的大形势下,顽皮也在奔“男女平等”。
二年级的下学期,你觉得上课实在太轻松,于是在一个下午上课时,趁老师在往黑板上写字,你约了近桌的三个女生,跳窗子溜了。
四个小女生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打扑克,打得非常起劲。不会打“升级”,只会打“吹牛”,虽然没有赌资,但大家都很在乎输与赢,打着打着,其中两个小女生就吵了起来,你连忙制止:“小声点儿,让老师抓住,我们就完了。”
你的脖子上挂着红领巾,胳膊上戴着“两道杠”,可是你把纪律和责任忘得一干二净。
你原来打算把这节课玩完就收手,下一节课还是要回去上的,谁知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看着各个教室门口涌出的人群,才知道放学了。
四个小女生慌慌张张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跑回教室,准备拿书包回家。
你一推开教室门就愣住了——班主任在教室里正襟危坐,四个书包整齐地摆在他面前。
你们变成了四个一动不动的大布娃娃,也像童话中的四个小木偶,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班主任脸色冷漠,喊了一声“过来!”
四个小女生战战兢兢地蹭到了他面前。
好女做事好女当,你承认了你是主谋。
班主任气得说不出话,那蒲扇似的大手,在你腮旁挥来挥去,要打耳光子。你的眼睛随着他挥手的节奏,一左一右,一睁一合,准备他的大巴掌随时落在你脸上。但他的蒲扇大手反复挥了几次之后,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裤缝上。
他对另外三个小女生说:“你们回家吧。”这就意味着要把“首犯”留下了。
他提着你的书包朝办公室走,你在后面跟着。
他在前边迈着大步,你模仿他也迈着大步,一蹦一蹦地踩着他的脚印前行。
到了办公室,你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进。
办公室里只有班主任,你听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进来。”
“你作为班长,为什么上课时把同学带出去打扑克?”
“老师讲的课,我已经听懂了,实在是坐不住了。本来只想玩半节课,谁知一下子就玩了两节半呢。老师,我知道错了。”
“都懂了?你回家还自己看书吗?”
“不看。我还在上课时偷看了好多小人书呢。”
“回家做作业吗?”
“不做。课堂上就完成了。”
“那你在家里都干什么呢?”
“洗碗,给妈妈倒尿盆,然后就出去跳格子、跳皮筋了。”
班主任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把你歪斜的红领巾正了正,拍拍你的头说:“回家吧。”
你边走边跳地回了家,到大门外就喊:“妈妈,我回来啦!”
爸爸笑眯眯地说:“这条街就听见你的声音。”
妈妈说:“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支支吾吾地说:“上课时和同学跑出去打扑克,被老师发现留下了……”
爸爸一愣,二话没说,抡起胳膊给了你一巴掌。
你的脸火辣辣地痛。你捂着脸,抬头迷惑不解地看着爸爸:刚才还那么和蔼可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你晚饭也没有吃,闷闷地看着爸爸和妈妈把饭吃完。
你的几个姐姐和哥哥已经长大,哥哥把书读了出来,解放后政府就给安排了工作,现在一个星期去苏联出一趟差。大姐没读书,可她聪明,自己学了裁缝技术,十几岁就嫁出去了,生活也挺好。唯独欠下了二姐的账,她是家里最苦的一个,被卖到大山里,爸爸一直想把他们接到附近条件好一点儿的地方落户,离家近一些……
你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听爸爸和妈妈的夜谈:“三姑娘人长得俊,干什么像什么,歌也唱得好,从不惹是生非,不像这小东西(当然在指你),这么事多。可是,她也没考上初中。想把她送到少年之家去学唱歌,又舍不得。她又难过得哭。还有,我不让她同那个公安局的侦查员好,她也就同他断了,咳!”
妈妈说:“还不是哭了一晚上,那小伙子不错啊。”
爸爸说:“是不错的,可是那工作危险哪。”
你忽然想起来:有一个经常和三姐在一起的男青年,高高大大的,是南方人,家来什么活都干。他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懂。家里人让你喊他姐夫。他也喜欢地背你。好好的一对有情人,咋就忽然各奔东西、永不相见了呢?
你又听妈妈说:“……这小东西到底像谁呀?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还记不记得?她三姐出嫁那天,她拼命地哭,不让她三姐上车,把屋子里的人都弄哭了。当时你不是也掉泪了吗?”
“是呀,要不是有规矩,不准妹妹送姐姐,我就让她上车去了……”
你在父母的对话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你同时也读到了一部沉重的家史。
从那个晚上开始,你这个二年级的小女生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男女之间是有秘密的……
从此,你不再让爸爸背,也不让爸爸抱,同爸爸有了男女之分。
爸爸以为你是记那一掌之仇,他似乎还想像从前一样,让你趴在他怀里读书,他走到哪儿,你就扯着衣角跟到哪儿。由于你是“老儿子”,不知道的人还问:“这是你的孙女吗?”他会自豪地说:“是我老姑娘。”
对方往往会自打圆场:“真像你,长得真俊……”
打扑克事件还没处理,后面是福是祸?
9.跳级
第二天,当你心怀忐忑地走进教室,一个同学告诉你,班主任让你去一趟。于是,报告,进门,行礼,你走到了班主任面前。
班主任对你说:“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你那两本课本自己学完。不懂,就来问我。学完后,对你进行两科考试。行吗?”
你没敢多问,回答了一声“行”,认为可能是惩罚。
上课时,你一动不动地听老师讲课。老师讲完,你就自己看书,有时都忘记了喊“起立”。
回到家也看书,看到很晚。有看不懂的地方,就去找别人问。七天,你不但看完了,还把后面的习题全做完了。
爸爸以为你还在赌气,小孩子闹情绪,几天就会好的,也没管你。
七天后,你把所有的作业拿给老师看。老师二话没说,就拿出了数学、语文试卷让你做。
两个小时后,你把两张卷子交给了老师。这时,你发现,有个女老师一直在看着你。她头发烫成卷卷的,衣着非常合身,面容姣好,看起来非常顺眼。
他们把批阅完的卷子送到校长面前,校长仔细看着。
不久,班主任就把卷子还给了你,然后认真而有些严肃地对你说:“通过测验,学校决定让你跳级。”
跳级?也就是你要去上三年级了吗?
班主任问你:“同意吗?”
你感到意外,稍有迟疑,回答:“同意。”
班主任说:“我领你见见三年级的班主任。”
走近一看,原来就是目光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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