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文化苦旅》一段很有感触的话:“同样是知识分子,德国的同行在整体上远比中国同行纯粹,并因纯粹而走向宏伟。历代中国文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架构密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联结。因此,他们的“入世”言行,解构了独立的文化思维;他们的“出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直到今天,中国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热闹和书蠹式的寂寥间徘徊,都带有自欺欺人的虚设。
康德也反对知识分子伪装出拒绝社会,摆脱大众的清高模样。他以法国启蒙主义者为例,提出了知识分子的行为标准:‘勇于在一切公共领域运用理性’。”
我想起从小学开始,学过很多诗词文章,“淡泊名利”是一个高频主题词。很多诗人描述着自己“悠然见南山”的美好隐居生活,像是写给后人的某种解释,更像是写给自己的某种安慰。读来似乎有一点傲娇的意味:“你看时代容不下我,我还是过得这么好”。但这种“好”似乎是由于环境的更迭,而非心境的转换。颇有些“消极避世”的含义,正如余秋雨所说“带有自欺欺人的虚设”。
诗人中,最爱苏轼。余秋雨也在《文化苦旅》中花整整一章,三个片段的篇幅单写苏轼——《黄州突围》。这篇每每读起都觉得充满力量。“突围”一词实在是精辟。战争性词语往往具有浩大的气势,充满着一股群众力量,当用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自我周旋的孤勇。敌人是谁?是苏东坡自己,是他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他有过消极,但从来没有避世。时时刻刻,都在寻找。他也寻找山水,但不是为了躲藏,而是对话。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在他写给李端叔的信中可以了解: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以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仕途的不顺,朋友的远离,人生的喧闹彻底被洗去,他正面临着难言的孤独与惆怅。“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没有人愿意倾听,那就去找山,去寻水。自然如果孕育了我们,那么它一定能够回答我们。
沉默,一直沉默。反省,一直反省。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是前者。
“他想,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这一套了,扬扬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答李端叔书》,这里引用余秋雨先生的文字)
某种转变悄然发生,“他人即是地狱”,若能取悦别人,必定漏洞百出。漏洞百出的人生是装不了东西的。
余秋雨说:“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
当自我归零,生命就走向了成熟。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需要再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料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结果——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赤壁赋》是语文课本里印象最深也是最喜欢的古诗。学的时候实在是惊叹于“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境界。他像一个观察者,一个转述者。从前每一次与山水的对话,都蕴含在了他的文字里。所以在他的文字里,我看不到他自己,而是远大于其个体的存在,大概就是一种“无我”的境界吧。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是他,客亦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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